壹
我進入王石在抖音的直播間,他已經(jīng)開始了半個小時,直播間里只有4000多人,峰是兩萬。這是5月22日周五晚上8:30,直播的黃金時段。他正在講自己登珠峰的經(jīng)歷,談到2010年從珠峰下撤,發(fā)現(xiàn)左眼暫時失明,經(jīng)過8100米時,右眼也失明,必須立刻吸氧四小時,如果不能恢復視力,他就需要自己摸著繩下山。“生死關頭,你猜我在想什么?”他問另一端看不見的網(wǎng)友,下面飄出一排接龍:女朋友。“那一刻在想,最可怕的不是死亡,是孤獨”,他說,“我知道身邊都是隊友,所以對死亡并不恐懼”。在鏡頭前,他消瘦,干硬,如同一根珠峰上落下來的一塊石頭,王石已經(jīng)69歲了,幾乎是抖音用戶平均年齡的三倍。
這是王石幾乎失明那年的一只流浪貓,當時小貓雙目因為發(fā)炎也幾乎失明,后來經(jīng)過悉心照料恢復正常,與此同時,他自己的眼睛也神奇的徹底好了。如今小貓已變成老貓,他說本來想把老貓帶來一起直播,只是擔心它“有點害羞。”他當然知道貓背后的梗:2012年10月有一條新聞上了熱搜:王石新歡微博曝光,二人疑似曬同一只貓。王石很久沒上熱搜了。這次直播的主題,是圍繞登山,屏幕上彈出的話題和他談的不太一樣。有人向他投訴萬科房子的質量問題,有人問到了寶萬之爭,還有人說自己也有個珠峰夢,希望王石能贊助他一百萬。王石視若不見,他聊登山的準備,聊攀登的意義,聊那些留在珠峰永遠也不能回來的人,中間有三次和登山愛好者的連線。粉絲對在珠峰能否洗澡,如何上廁所也有濃厚興趣,王石做了詳細描述,還放了段視頻:在地上挖一個坑,鋪上可降解的塑料袋,再撒上除臭劑,下山的時候帶走?!叭绻祟惖募S便都不帶走,超過了山的自我降解能力,珠峰就變成了臭峰,這會污染20億人的水源?!?/section>這是一次有公益性質的直播,2020年是中國人登頂珠峰60周年,所有打賞都會捐贈給西藏喜馬拉雅高山環(huán)境保護基金。打賞也沒多少,一共才52.3萬音浪,大概5萬左右。董明珠在4月24日直播首秀,有431萬人觀看,獲得了340.73萬音浪,羅永浩4月2日的直播首秀,有4800萬人圍觀,獲得了3600萬音浪。王石說,除了打賞,他個人會和“筷子跳動”,身邊的助手提醒他,是字節(jié)跳動,再一起捐一筆錢。
(王石直播截屏)
這次直播有點落地無聲,不但沒上熱搜,打開搜索引擎,連相關信息也查不到。王石在抖音更新過25個作品,條在4月15日,視頻中他去某家公司交流,看到引體架,忍不住上去試了幾下。目前他在抖音有49.7萬用戶,在快手上實名認證的賬號下也有12.4萬粉絲,企業(yè)家在短視頻平臺實名開號的并不多。4月25日上午和4月26日上午,他在快手上直播了兩場,主題是“與王石上山下?!?,聲量也主要來自幾篇痕跡明顯的公關稿。
貳
他最早開博客,最早出自傳,還一連出了幾本。他是微博的超級大V,有2326萬粉絲,在這個戰(zhàn)場他碾壓了羅永浩,后者才1681萬粉絲,而ID為“鄉(xiāng)村教師代言人”的馬云,也不過才2644萬粉絲。從5月19日開始,他在微博上每天更新一條在抖音直播的預告。
4月23日,他在微博上發(fā)了一條利用劃船器健身的短視頻,配文是自己的打卡:運動與人生(4005)中航健身室內“小鐵人三項”:攀巖、劃船器、平板支撐…… 劃船器200米,典型無氧訓練科目。平時訓練,一個星期至少兩次/至多3次,有氧/無氧交替持續(xù)6000米/30分鐘(注:一個星期少于兩次效果不理想,多于三次會傷害身體)。王石為何如此在意自我表達?或許他需要一個自己的麥克風來傳遞價值觀,或許他以為這樣會減少被時代曲解。王石一直對清教徒精神頗有認同感。清教徒精神的一個重要特質是“理性”,視世俗的職業(yè)為天職:殫精竭慮、持久不懈、有條不紊地勞動。這種倫理觀,造就了美國企業(yè)家的獨特人格:擁有鋼鐵般的意志、嚴肅刻板、講求實效、嚴于律己。這些特點他都具備,但另一方面,他感性的小毛病也挺多。脾氣有點臭,英雄主義色彩濃厚,進過幾個企業(yè)家圈子,多數(shù)若即若離,瞧得上的人少,看不起的人多。話不投機,立刻就給人臉色。更年輕時,他口無遮攔,從當年汶川地震的“捐款門”事件,到后來“地產(chǎn)拐點論”,再到稱寶能系姚振華是賣菜的出身 ,一桿子總要打翻幾船人,每次放完“炮”,后面一群人給他收拾殘局,也包括他的接班人郁亮。他骨子里自尊心極強,一生中最重要的戰(zhàn)斗,從早年“君萬之爭”到后來“寶萬之爭”,表面看起來都是萬科控制權之戰(zhàn),于他個人而言,都是尊嚴之戰(zhàn),若他感覺人格受到冒犯,偶爾就會言語失控,授人以柄。他是批被“封神”的企業(yè)家,這也讓他在之后的祛魅中付出了代價。所有走上神壇的企業(yè)家,都等于將自己置于箭靶中央。那些為偶像歡呼的人,同樣會在偶像被萬箭穿心那一刻歡呼。2018年1月23日,他生日那天,在北京水立方舉行了一場《回歸未來:到文明的源頭擁抱未來》的演講。這場演講其實應該叫《我是誰》,王石用了210分鐘來解答這個問題。
2017年6月,寶萬大戰(zhàn)終于結束,萬科管理層保住了對公司控制權,代價之一是王石離開了萬科董事會,徹底退休了。他把自己的人生階段分為三個重要篇章:家庭、創(chuàng)業(yè)以及未來。講的自己淚流滿面,如此高調的定義自己的企業(yè)家,他也是個。他可能不在意“名氣”,但真的很在意“名聲”。
他在演講中說,自己經(jīng)歷的至暗時刻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。“大概內容兩點:,200萬(捐款)我認為是合適的;第二,要求提示員工捐款不要超過十塊錢。就兩點我就成了歷史罪人。原來曾經(jīng)在中國有影響力,有名望的企業(yè)家,而且登上珠峰的這人,突然就被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只腳。我追求的偉大的企業(yè),在道德倫理上一定要有制高點的,但是現(xiàn)在說‘你雖然物理高度登上了珠穆朗瑪峰,但是你的道德高度還沒有墳頭高’。恰巧我覺得這是非常有爭論的問題,到今天也繼續(xù)有爭論,我們今天不從錯對來說,對于我講,那是一個非常難受的時刻”。
那一刻,他被主流否定,孤立,而自己認為沒有錯,可又看到因為個人言論,而使公司信用受到很大沖擊,種種糾結下產(chǎn)生了巨大撕裂感。這種撕裂感在他身上曾反復發(fā)生,叩問與自省,以及對人生意義的思考,成了他從青年到老年重要的生命色彩。
叁
李彥宏、董明珠、梁建章,包括羅永浩,那些讓時代浪潮裹挾進直播間里的企業(yè)家們,都面臨類似的尷尬:他們既無法對著屏幕喊“雙擊六六六”,“來了老鐵”,又需要找到一種真正平等,而不是表演平等的交互方式。還好,他們帶的是貨,即使表面沒帶貨的李彥宏,講的也是書。這降低了解釋成本,更容易產(chǎn)生情感共鳴。王石帶的是價值觀,珠峰是用來仰望的。他更適應微博、微信這樣強媒體屬性的輿論場,在那里他和一半世界相互理解,和另一半世界格格不入。雖然抖音媒體屬性也很明顯,單列下滑、中心化分發(fā)、聚焦頭部,肯定也給了王石推廣資源,只是在新崛起的視頻敘事中,很多人對一個念念不忘輸出價值觀的老頭視而不見。
他依然在和這個世界辯論,2019年12月他去參加中國企業(yè)年會,新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好問他,“你的身材這么好,是不是整形了?他告訴劉永好,那叫塑形,不叫整形。“整形和塑形什么區(qū)別呢?在我的理解里,整形,是自己躺在手術臺上,別人給你整;塑形,是自己整自己。網(wǎng)上傳我整形,甚至有鼻子有眼的。比如說,‘你沒發(fā)現(xiàn)嗎?王石現(xiàn)在的下巴都尖了’。我就告訴你們,我沒準備整形。要是我準備整形,我整哪兒也不會整下巴,因為下巴是我的長處。雖然我有蒜頭鼻、頭發(fā)也不多,但下巴是絕不能整的”。最近我的好朋友楊鑠今老師,一直在安利2008年奧斯卡金像獎的獲獎影片《老無所依》,我又去重看了一遍。
(《老無所依》劇照)
和科恩兄弟其他作品一樣,這部電影也是講那些有自己原則的人,世界是怎樣因為偶然性坍塌的。經(jīng)驗豐富的獵人摩斯在毒販戰(zhàn)現(xiàn)場撿到200萬美元,帶著年輕的太太想遠走高飛,最終還是沒有保住性命;殺手安東技藝嫻熟到戰(zhàn)前會去檢查墻壁的厚度,卻在殺了摩斯后,通過投的隨機方式?jīng)Q定返身去殺摩斯的妻子,結果遇到一場車禍——他甚至連紅燈都沒闖過;警長貝爾信守傳統(tǒng),想保護摩斯,抓住安東,他幾乎成功了,還是一場空。
這個故事講的不只是“老”,更多的是“無所依”。企業(yè)家和普通人都會走進一個沒有英雄沒有勝利,沒有依靠的結局。王石可以繼續(xù)用喜歡的方式直播,用戶可以選擇聽或不聽,誰都沒有錯。如果他只是想表達自己,而不在意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新麥克風。王石曾是華大基因獨立董事,2018年初,他又接受華大創(chuàng)始人汪建的邀請,出任華大集團聯(lián)合董事長,這多半因為比他小三歲的汪建和他彼此欣賞。汪建是個爭心比王石更強烈的老頭,在2018年人物雜志對汪建的訪談中,談到汪極度樂于展現(xiàn)自己的體能。幾乎會在接待每一次采訪和拍照的時都會在工位的吊環(huán)上做引體向上,能做18個,并且特別享受來訪者的驚訝和贊嘆。汪建還說只要年齡大一歲,自己就多做一個。(《汪建 斗戰(zhàn)勝佛》原載2018年12月《人物》,作者安小慶)。
“要是你停下來,看著你的回頭路,你將會射中我。但如果你停下來,你會停在陰影處。”